父亲看见我进来,使劲拍了下修好的木凳,放下手中的锤子,直起了腰。
“爹,你咋来啦?”我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诧异地问到。
“你三爷爷走了。”爹举头望着我,苍老的目光里透着悲伤。
“三爷爷走了,啥时候?”我心里忽地一凉。
“说是前天夜里。”爹垂下了脑袋,额头上两道皱纹更深了,“省里让家乡代表去参加追悼会,村里的杲书记来家通知,让俺代表老家的亲属去。”
“杲书记,为什么他不去?他应该算是三爷爷最近的外甥了。”我迈步进了屋,随手关上了房门。
“他由多滑头,见风使舵,看人下菜,要是你三爷爷现在还在省里的位子上,还有着权,他还能不去?早就削尖脑袋去了。”爹一路骑车戗了冷风,不由地使劲地咳嗽了两声,“如今这人都死啦,没有用了。”
“三爷爷走了,可是他儿子不还在省里当干部吗,应该还有权吧?”我想起了奶奶生前曾经说三爷爷有个独生子很有出息。
“别提啦!就是为这事,你三爷爷病才加重的。你这个小叔像你三爷爷一样,脑袋瓜子特别好使,上山下乡那么多年,七七年一恢复高考,就到北京上了大学。毕业后回到省里,年纪轻轻就成了处级干部,前一阵子还说要下来锻炼,准备再提拔的,可是……”爹莞尔一下,叹了口气,又继续说到,“他去年自己辞了职,一个人去了美国。你三爷爷气得不行,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你小叔回答说不想搞行政,想去国外做学问。”
听到爹叹息,我心里却有另一番感受:“其实……小叔挺让人佩服的,不愿意靠爹娘,想着自己干。”
“佩服个什么?”爹气恼地梗着脖子,“把个大好前途毁了,要是他不去美国,还在省里当着干部,他姓杲的这次敢不来吗?”
爹的话让我无言以对,父子俩此后没有继续交流,爹为三爷爷心里难受,躺在床上没有了以往的鼾声,一夜翻来覆去没睡踏实。
清虚的夜空,四阒静寂,连前面的小楼都没有了响动。橙黄的月光从窗外流泻进来,我望着浮悬的光影,闻着爹的臭脚丫味,脑子不由地翻腾起来。我从一生传奇的三爷爷,想到了那位远去美国的小叔,我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正是这位从没有谋面的小叔,竟然会在以后与我发生瓜葛,改变了我的人生之路。我又想到了鲁豫,想到了袁圆,也想到了一起蹲过班房的三哥,最后还是想到了红姐,半年前,我们还准备着带小壮去省城投靠三爷爷,现在却已物是人非,红姐离去,三爷爷也不在了……我就在这样一直胡思乱想着,一晚上也没有睡好。
第二天一大早,我昏头昏脑地下了两碗面条,和爹一起胡乱吃饱后,就拎着爹从家里带来,准备路上充饥的煎饼咸菜,骑车把他送到了县一招,因为村里通知他说,去省里参加追悼会的人在这里集中乘车。我跟回南方的刘师傅曾经来过这里,进来后发现有了新变化,招待所迎面的那座青砖老楼后,又起了一座新大楼。我们来到了这座新楼前,看见屋顶黄色琉璃瓦下面,那个可供小轿车上下的气派门廊里,已经挂起了四盏大红灯笼,每个上面都写着一个斗大的金字——“庆”、“祝”、“春”、“节”。
院子里,走道两旁的冬青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霜,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着簌簌金光,我和爹站在空空的院落里,探头探脑地左右观望,一时没有了主意。
“爹——你确定在这里坐车吗?”我有些疑惑地问到。
“老杲就是这样通知的。”爹一脸无助,有点恓惶地回答到。
我让爹站在院里别动,独自走进新楼里,在大堂的服务台里,看见了一位睡眼惺忪的女服务员。她听了我的话,有些怪异地瞟了我一眼,指着服务台对面的一个玻璃门说,今天要去省里的人都在餐厅吃早餐,县里带队的王副书记昨晚住在这儿,就没有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