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过一场淅沥小雨,云便被一阵倏忽而至的风吹开了。透亮的阳光不似晴天那般毒辣,轻柔地晒在潮湿的青砖墨瓦上,令人的眼睛心窍都跟着敞亮了不少。
重六搬了把板凳坐在槐树下,面前摆着两大箩筐已经煮过的豆角,一根一根拿起来用小刀从中间剖开,方便一会儿挪到后院去晒干。他一边专心做着枯燥单一的工作,一边漫不经心地哼着小曲,心无旁骛的样子,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工作。
祝掌柜揣着袖子,站在东楼廊下,静静地看着那颗槐树,和树下的人。
槐树今年的叶子比去年发得更胜,叶片青碧,透着健康水灵的光,枝干雄壮,但枝条的走向却舒展而柔美,光是这样看着,没人会知道这棵葳蕤明媚的古槐树底下埋着什么。
而树下那个人,何尝不是如此。
重六抱着包袱,低眉顺眼地跟着牙人来槐安客栈的第一天,祝鹤澜就有种异样的直觉。
在他客栈里工作的人,都是被秽牵引来的。就算是与他客栈没有半点联系的普通人身上尚且会带着一星半点不大碍事的秽气。
但是这个管重六的身上,一丝秽气也看不到。
凡事过尽,必有蹊跷。
管重六没有隐藏自己读书识字的本事,身世交代得也详细,甚至有些平平无奇。皋涂山一户没落的书香门第,家田变卖殆尽,家里六个兄弟姊妹,两位姐姐嫁了人,大哥屡试不中,二哥身体羸弱,五哥在当地书院里当先生教书。重六则选择自己出来讨饭吃,减轻家中负担。
他口中那个在青冥观学方术的亲戚也确有其人,只是……祝鹤澜知道那人并非重六真正的亲戚。
想在天梁城讨活干的人不少,但活计就那么多。本地有人脉有背景的人就总比独在异乡的人知根知底,更有优势。所以就有人花上一点点钱,临时找个当地人来当他们的“亲戚”,再托牙人介绍,才能在激烈的竞争中找到个像样的活计。
但祝鹤澜还是收下了重六,因为他觉得有趣。
他想知道为什么这个看上去年纪轻轻的小伙子,死乞白赖要进他这间阴风阵阵的老旧客栈。
三个月的时间,他暗暗观察重六。看着他熟练而尽职地履行着跑堂所有的职责,看着他不知疲倦地挂着那副可亲市侩的笑脸在堂子里吆喝,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到处踅摸,看着他轻轻松松地在一个月之内就收集齐了天梁城本地生长的人也不一定知道的讯息。
重六对于一切信息,一切秘密,有种被细密掩饰的、一往无前的执着。而这样的人,在祝鹤澜漫长的人生中见过寥寥几个。
这是一种有目的的、近乎于偏执的执着。
他猜到这就是管重六来槐安客栈的原因。他是来收集秘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