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看你
木棉花不知何时，已在高直的枝桠上含着橘红花bA0了，过不久，就会在这条山路上，怒放一盏盏又橙又亮的灯花。我们青春时正逢校园民歌盛行，一首「木棉花」唱得大街小巷一片繁花似锦。热恋时，晚餐後，我们喜欢走上政大河堤，我总会轻轻哼起「红红的花开满了木棉道……」你眉目间都是笑意，瞥目端详，我即停嘴，你轻缓地说：「我Ai听呢！为何不唱了？」我就傻傻地笑，摇摇头。你酷Ai收藏黑胶唱片，初识时，你迫不及待献宝，一片片拿出来放。我笑笑地看着把自己想像成大指挥家般的你，在马勒的交响曲里，不断挥舞双手，摆腰弄姿，十分沉醉，让我笑得更灿烂。我们最大的共同点就是家境清贫，所以长大後，都试图缀补童年贫乏和遗憾的一隅。就像我小时候喜欢听钢琴乐音，幻想自己穿着白洋装，淑nV般坐在钢琴前弹着叫人如痴如醉的琴音。你应该还记得我陈述了多遍的话：「但我只能驻足教堂外，啧啧称羡弹出一首首圣歌的巧手，神化自己对音乐的思慕。」小学老师知道後，就邀请我星期日到教会；但我们的假日是必须到菜园工作；在家里煮中、晚餐；喂猪、J、鸭；洗衣服、劈柴、照顾弟妹等等，囊括了几乎所有的家事……你静静地听我唠唠⛻🟥叨叨，好不容易有个空档cHa话：「还真看不出来你会做这麽多粗活，以前一直以为你是都市里的大小姐呢！」我就会哈哈大笑：「想不到我伪装得真好喔！」你耸耸肩，大声说：「不是伪装，倒是浑然天成，天生就有一GU优雅的气质喔！」即使感觉甜滋滋，也要骂一声「巧言令sE喔！」
从山下的小学一路走上来已微微沁汗，山脚处种了一片开满纯白小花的玛格丽特，映着蓝瓦白墙的管理中心，回头望是灰蒙蒙的大肚溪出海口，溪的另一岸是你的故乡彰化。我相信你会喜欢这里：背山望向海，眺🌾🄮望自己的故乡……
谈起你的家乡，你总是满脸忧郁，隐约感受到你肩上的重重负荷。你刚追求我时，带我参加你彰中Si党的婚礼，会中即有人警告我：「你不担心他的家庭背景吗？」看我一副天真的模样，他又追问：「你应该知道他们家的情形吧！」其实我不是很了解你家中的一切，从你的陈述中，大约知道你的家族本来是大地主，读国中时，爸爸将分到的家产都败光了！如何将那麽大笔钱花光，你并没有说，只说彰化市火车站前的民生路都是你们家的，被政府强制徵收，至今尚未领取补偿费。「你知道吗？我爸🁑🅅🄋四、五十岁了还去跑船，人家都不愿意收！後来终於有一家船公司收他，y跑了两年的船！」我更不清楚，你爸爸在日据时代读完公学校，为何不去从事一份安定的工作呢？你妈妈为何都没出任何的主意呢？我曾经很疑惑跟你说：「我觉得你们家很奇怪！你爸妈都受过良好的教育，只养三个孩子，怎麽让你们只受这样的教育呢？而我们家爸妈都没读过一点书，养了六个孩子，却都个个读到大专毕业，甚至研究所呢？」没想到这种想法不是只有我有，我的家人、朋友也因此认为你不适合我，而阻止我们来往！甚至连研究室的教授都不看好，还去电给我妈妈，交代她一定要反对！教授知道你在追我时，跟我说：「我有个很优秀的学生已经读完加州大学硕士，即将返国，我很想介绍你们认识。」而我，一向同情弱势！
「因为自己也是弱势吧！所以对弱势者特别有感。」「国中三年级，学校将较会读书的四、五十人，不分男nV合为升学班，想让我们去报考台北市高中联考。有位英文老师超级认真，大学刚毕业！愿意到我们偏乡学校教书，真的让人敬佩！他不是我们班导喔，但因住学校宿舍吧！每天一大早就在黑板上抄满了英文试题，一个中文字也没有。有些同学就是学不来这外国东西，成绩老是挂📱🞦个位数。这位年轻心傲的男老师自然看不下去，天天请吃竹笋炒r0U丝外，还加上口沫调味，常常当着大家的面骂他们。有天，晚自习，老师又来巡堂，看到其中一位学生可能在说话吧！不分青红皂白就劈哩啪啦大骂，我坐在离他们较远的第一排，实在听不下去，就说：﹃哪有这样的老师啊！一天到晚侮辱学生！﹄没想到老师竟然听到了，气呼呼的走到我的桌前：﹃你说什麽？﹄我真的又说了一遍。老师气得拍我的桌子吼：﹃哪有你这样没礼貌的学生！﹄拂袖而去！我是所有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全校票选最高票的模范生！老师自然气坏了！同学当然也都被我的举动吓坏了，纷纷走来：﹃老师会不会去告状了？﹄从那天起，我都故意避开那位老师。事过多天，校方竟然丝毫没有相关的动静，我想老师宽恕我了。」你听了并没露出惊讶表情：「感觉得出来，你愤世嫉俗！」
婚前，我曾去过你家一两次吧！🛁破破的透天厝，我想，至少还有自己的房子嘛！後来才从你妹妹那里得知，那是租来的！你高中就开始自己打工赚取学费、生活费，读私立大学为了🛤🞙🔦支付庞大的费用，除了平日在自助餐店工读外，寒暑假都会去当捆工，「我也去梨山打工好几次呢！」我⛪🝉🉑记得你说过。言谈中还有份自豪！
与你相处越久，我越来越了解你那位朋友背後的意思！还有更让你难启齿的是有关你弟弟🁟🕡的事，这也是婚後我才得知的。
也许风太大了，瑟缩在衣帽里的儿子拉拉我的衣角，我转过头对他笑一笑，转身继续往山上走。儿子一出生，就被你的亲人说：像极了你小时候。我很感恩有这麽一个贴心的儿子陪伴，你知道吗？你走後不久🕣🚍，有次傍晚我和他去买菜，回来的路上，菜蓝拉车的轮子竟然滚掉了，那时才小学五年级的儿子，连忙找回轮子，试图想修好拉车，因为还有一段路要走。看他不断尝试修复的动作，我心酸落泪。我曾经很气你，为何那麽不Ai惜自己的身T，熬夜cH0U菸、喝酒应酬……让我们母子现在过得这麽孤单无助，尤其是孩子还这麽小！平日视我们为最宝贝的你，何以忍心？
有人问过我：不後悔吗？在众多追求者的选择。我想，从我的喜怒哀乐🀥⚣📎有了你的一份後，🁟🕡再谈後不後悔已无意义了！
老实说，决定要结婚前，我曾想反悔，想要下定决心离开你，日记里写着：若我离开他，他是否就再也找不到老婆了呢？没想到你会偷看我的日记，这样私密的心事，有次在我们为了买屋自备款吵架时，竟然从你嘴巴冒出来：「你不要一直以为我很没用，什麽叫你离开我，我就讨不到老婆？」是否因为如此，你并没拒绝离婚的前nV友和你保持联络，甚至共餐过，连找房子、装潢、修理电灯什麽的，都委由你帮忙。她还去你的工作室几次了，我竟毫无所悉，建筑师学弟曾提醒我要多注意你，我也不想过问，我要看看你是不是个守誓言的男人？你让我欣赏🜨的本质是否仍然存在🜬？
因为你晚出晚归，儿子一向跟我较亲，虽然我较严格。记得儿子问过我：为何会嫁给爸爸？我笑一笑说：「因为妈妈抱着很纯真的想法走进他的世界，两人一起打拚也不至於会多落魄吧！当时还真多人反对呢！」不过，其中是有那麽一丝牵动我内心的导线，你还记得吗？某次你特定安排我和你的麻吉见面时，他说了你在高中时的一件往事：你们都是社服社的，那次你们募款要帮助的对象是独居埔里的一位老婆婆。一群人热情将Ai心送达时，他低声对你🎥📐🚁说，b你家还好嘛！只见你不怨不尤，仍一派热心忙里忙外。他说：「就是🞨🖪这点感动我，有这样气度的朋友真是不凡啊！」我暗地里想：「这样不卑不亢的人应该很有志气！」
你是带着一种家道中落的英式贵族气质，眉间深锁，透过吞云吐雾释放更深的忧郁。我极纳闷，烟味难闻，有害身T，为什麽还要一直cH0U啊？你意味深长的看我⛛🛊一眼说，习惯了吧！从🜞🃕大学时赶图就开始cH0U了，好像不cH0U，脑袋瓜就空空的。我不屑的堵了回去：「这恐怕都是藉口吧！」
找藉口成了感情和婚姻生活中的家常便饭後，彼此的孤独更深了，分裂也更深了，所有的悲欢再也没有对方的聆听和温度回应，现实正好一道道割裂🞹🙂悲欢的缺口，日月小隙，无心修补，鸿G0u渐陷，反眦怒目虽不至於，但再多的温柔悔恨势必也🆂唤不回远驰的心情。我的心随着对未来失望也渐渐走远了，走偏了……
佛寺鼓声悠悠敲响，什麽时候雨丝坠飞！不知不觉，我已站在你的⚊墓前，「想跟爸爸说什麽就尽情的说喔！」我对儿子这样说。「🔥🂮💌你爸爸是位好人！虽然他对朋友非常讲义气，🝟🌗⚳但他自始至终最Ai的都是我们，也最放不下我们！我们要让他放心喔！」儿子点了点头。
我们来看你了！你若在天上有知，应早已知道为何我们许久没上山看你。「生命无常、诸行无常」师父常耳提面命，但我们总是後知後觉，在生命流畅时，哪能T会无常的现象是不受控制的，往往企图去C控想要的慾望，因此增添许多痛苦。那年还因你的骤逝而恍神的我，一人承担起你的所有後事，师父担心我过於忧伤，屡次开导我：「Si亡是庄严的事，不是悲伤的事。他是有福气的人，在睡梦中走了，在亲人好友的梵经声里微笑而去。你可能无法接受的是他正值壮年就走了！」但，自己历经一段病痛的煎熬，从疑惑到沮丧到恐惧，心境起伏随着疗癒的过程和身T的变化，一路跌宕，因而慢慢接受你的确是有福气的！生病何其痛苦！看病何其没尊严！而我⛳🞝🕇因缘极浅，世事无常正考验着我学习、去领会细微的实相，去学会接受无常、舍弃执着，对有常的变化抱持开放的心态，自在地面对生命中所有的变迁。而我能有此慧根去真正了解所割舍不下的「我」，事实上只是一种不断生灭流动的现象吗？我想，能看破一切有为法方能脱离所有的苦吧！「松声，竹声，钟磬声，声声自在；山sE，水sE，烟霞sE，sEsE皆空。」寺中对联如是刻着，字字唤醒迷心的人。
合掌念佛回向给你，我想，深Ai我的你，早已宽恕世间里🌢⛾你我的一切，要放下的人是我！回首，望向无边的霞彩，我默默的、虔诚的向天许个愿望：明年、後年、每一年，我都能跟儿子一起上山看你。
原载於二Ｏ一五年三月三十日更生日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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