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东山之时,韩亦昭将直刀纳入鞘中,刀上未曾染血。
他原本已经做了亲冒矢石,与同罗人战到最后一兵一卒的打算,但午夜之前,就等来了石丛茂的马军,再不到三个时辰,天露鱼肚白之前,三个步营也已经在地平线上露出影子。
自韩大猷死后,大胤能用兵如此之速的,石丛茂已经是头一份。如他此时不来,这一战就算是同罗士气沮了,要赶走也需极大的精力,搭上数不清的伤亡,更别提歼而灭之。但石丛茂马营抵住,步营铺开,没一刻就围住了已经开始动摇的同罗人,剩下的就已经是无需再提的碾压。韩亦昭与同罗人交手久矣,第一次在作战中感受到近乎屠戮的快意,两千多同罗人最后逃离战场的恐怕不超过二成,大部分被践踏在徐家集山崖下的那片原野里,血漫过了收割后的麦茬。
这次官军义军联手,确已经取得了近年来罕有的大胜。任谁也能想到,两三年来先失南铺再失江牙,大胤是多么渴望一场追亡逐北!而提军奔袭的石丛茂,现在看着尚是李贯亭的副手,转过年来必有一场不小的军功加封。他虽是不苟言笑的阴鸷面容,此时也忍不住脸上带了些快活出来,就抄着手站在野地里,看着两边军士收拾打扫战场,追捕散逸的军马。
这一番仅军马就俘获小一千匹,各类军械不计其数。不等韩亦昭说话,祁霄早凑了上来,又是说人手总要再招再战,又是向石丛茂表功不已,最后连石丛茂也是失笑,到底大方说了一句军马三百匹,军械任由自留。祁霄闻言就疯了,带上人整整齐齐的抢出来足够一千五六百人用的东西,连同罗士兵穿着的皮盔皮甲都一具一具的剥了下来。石丛茂话都说出了口,也不好拦,只向韩亦昭道:“你们这个清霄真人,将来若有个功名,就该发去户部掌度支,倒是一把好手。”韩亦昭只得讪笑,道:“我们穷得很,前些日子军饷也扣了。”石丛茂道:“岂止你们,连李将军那边也是扣了。”韩亦昭诧异道:“连官军都扣了?”石丛茂叹道:“那一位是后代子孙无望的,就一天天的在权势女色金银这三样上折腾,前些日子已经定了打造行营,候着转过年来,在雁归原上举行武舞之戏。”韩亦昭皱眉道:“就为了这个?那有什么要紧的?”
石丛茂不答,只仰头叹了口气,道:“小韩将军,你曾是军功恩荫,现下又不在军中讨生活,自然不知往前进得一步是何等之难。我倒不是替那老阉货说话,只是秦杞也好,我也罢,乃至于李贯亭李将军,又或是你父韩大猷,或多或少都是如此。”韩亦昭竟不想他说到自己父亲身上,疑惑道:“我爹?”石丛茂淡淡的道:“便是你爹也有私心,何况旁人。”竟就再不说下去,只道:“义军有了新军师?”见韩亦昭一脸茫然,就掏出一张字条来与他看。
韩亦昭只看得一眼,就是心头微热,喃喃道:“原来他给你写了信。”石丛茂道:“是谁?”韩亦昭道:“是我妻子。”石丛茂问道:“之前那个条陈,自也是他的手笔了?”见韩亦昭点头,就道:“你带我见一见弟妹,我有事求教。”
韩亦昭唤过白马来,与他并辔走上山崖,往义军军营而去。马行距离营盘越近,他越是心里忐忑,站在营房门口,竟不知该不该推开了门来,几次伸手出去,都是抖得厉害。石丛茂见他犹豫,道:“不方便么?”
韩亦昭一横心,想:“就是萧定已经走了,甚至被他姐姐害了,总也落个痛快!”突然手上发力,一把拉开了门扇。
人还未进去,就听见内室里面棠棠的声音道:“这个是爹爹。爹爹去打仗,娘也跟着去。”跟着就是一个极温柔的声音道:“好,他们一起去。”
石丛茂转过头来,以口型轻轻地道:“这么大了,该不是你女儿?”
韩亦昭望着屋里,初冬阳光极好,打在身上竟也暖洋洋的,见内室里门扇半掩,黑衣的人影背身跪坐着,隔了好久方以口型答道:“邱师兄遗下的闺女。”
石丛茂面上有些恍惚,轻轻哦了一声,屋里棠棠手里抓着一块木头道:“他们骑马。”说着拿起来做骑马颠簸之势,萧定拿着另一块陪着做势,原来这两块木头就是“爹”和“娘”。棠棠拿木块摆弄了半晌,一时是“爹”在外面,“娘”在家里煮菜,一时是“爹”打水回来,“娘”在补衣裳。
最后她看了看周围,把手里的一块木头悄悄地放倒了。“爹爹睡着了。”
又按下了萧定手里的另一块木头。“娘也睡着了。”
最后拿起一张帕子,轻轻地盖在了“爹”和“娘”身上,小声说:“他们不回来了,棠棠不哭不哭。”
韩亦昭想起再也无法归来的邱靖,心里陡然一酸,又想起这一日虽然战得大胜,保下了整个徐家集,但那三百余名军士毕竟是死在了战事之中,陇上陇下布满尸体,少不得一具具抬回来安葬,这背后恐怕便是哀恸号哭的三百余户。人世无常,岁有灾殃,雁归原上大胤同罗经年累月的磋磨下去,更将要无休无止的造出数不清的孤儿寡母,无数倚着柴门却再盼也盼不回的亲人,邱靖无非是其中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再看石丛茂时,一张铁一样的脸上也露出些悲凉之意来,想来也是忆及了什么。屋里萧定也是轻轻笼下身去,将棠棠搂在了怀中。石丛茂像是要转过话题,转过头来问道:“那是谁?”
“是我妻子。”韩亦昭望着萧定,喃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