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在床榻边坐下,也在小婴儿的胖脸上捏了一把,“今日只是暂时瞒下他眼疾之事,但到底这是我们家唯一的嗣子,日后逃不过被指婚,此事交由我来做打算吧。”
小婴儿听不懂两人的对话,只是眼巴巴望着窗外。
月光,忽明忽暗,那时在他的眼中,还以为世界到处都是小小的月亮,月光永远都会亮。
几年后,一九零零。
小孩穿着白色短袄,一双牛皮靴,正沐浴着阳光,手里捧着一碗乳茶,这是他的阿玛从宫中熬茶蒙古那里打听到的乳茶煎熬法——黄茶一包、盐一两、乳油二钱、牛乳一锡镟,才能堪堪熬出那一筒的奶茶。
小孩正长身体,成日喝着牛乳茶,吃的是烤羊羔肉和鹿里脊,麻花饼和麦饼换着伺候,果子、鹅、鸡熬的浓白汤或大肉汤也没缺过,身材比一般孩童要蹿高不少。只是那眼睛的事,府邸中无人再提了。
阿玛和额娘从来不肯说,只是告诉他,凡是小孩儿,三岁之前的记忆都是模糊的,小孩喝一口乳茶,在心里想,真是这样么?那为何其他小孩似乎都不是很喜欢他,说他是来历不明的野孩子呢?
小孩不懂,他只知道自己的眼睛有点问题,但额吉说过,只要多吃奶和肉,眼睛总会好的。
“打仗啦——联军打进紫禁城啦!马克沁机枪和开花大炮,到处都是红色呀!太后都脚底抹油跑掉啦,京城待不得了,待不得了!”
一墙之隔,挡得住枪炮哀鸣,却挡不住闲言碎语。
小孩忽然心有所感,站起来抬头望了望天,他从怀中掏出手帕,捏起桌上芙蓉斋买来的黄蜂糕。那糕最是好吃,不以面粉,而以米制,咬一口香脂油腻,核桃仁藏在宣厚的蜂案里,松软绵密。他低头看了眼黄蜂糕,小心翼翼包起来,塞进怀里。
他不知道,芙蓉斋就要没了。他也不知道,这是他人生中吃过的最后一块黄蜂糕了。
门响了,窗户也跟着作响。
小孩抬头去看门外,额吉和阿玛脸色焦急,连细软都没来得及收拾干净,自己也只换了身便装,就跟着他们上路了。
外面静悄悄的,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小孩跟着上了马车,到后面,东摇西晃,一路颠簸,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只知道醒来后,自己躺在墙根下横七竖八堆放的尸体里。
他看不明白,只看到成群成群的难民,乌泱泱的,正在火速逃离这座城,只是他们背上怎么都背着一具尸体?
他爬起来,摇摇晃晃,摸了摸肚子,又摸了摸怀里,急急忙忙找了个角落,囫囵塞下那块已经被压得稀碎的黄蜂糕,然后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唇,回头看了一眼。
别人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别人背着尸体,他就也在城墙下捞起一具尸体,艰难地把自己塞进去,跟着混进了难民堆里。